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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不是别人取的，而是李亚楠自己说的。大一报到收拾宿舍那天，杨慧自己从家乡坐火车来的北京，李家却是全体动员来送李亚楠到大学报到。杨慧记得清楚，那天李爸李妈李亚楠和李亚楠的弟弟李嘉耀以及李嘉耀的保姆一起来的。那会儿李嘉耀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但一双漆黑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总好像是心怀鬼胎一样，看到姐姐宿舍上床下桌的结构时，快要乐疯了，先爬上李亚男靠窗户右手边的床，保姆说“下来下来，我得给你姐姐铺床”，于是他就从李亚男的床上爬到靠门右手边的杨慧的空床上，死活不下来。就在这会儿，孤身一人来北京报到的杨慧一开门，就看一个瘦叽伶仃、双眼乱转的小男孩儿穿着凉鞋坐在自己的床上，下面站着位高挑白皙的美女，什么都不干，冲着自己床上的妈妈和保姆下达指令，说自己的床应该怎么铺怎么铺。

看到杨慧自己来的，美女非常热情地帮她把书包从肩膀上拿了下来，并自我介绍叫李亚楠，希望以后在一起互相帮助、上面那小孩儿是她弟弟等等。杨慧一听自己床上的小男孩是她弟弟，忽地觉得奇怪，在自己生长的东北城市里，几乎从未听说过谁家有两个孩子，无论男女全都是独生子女。于是杨慧就问李亚楠：“你家怎么可以生两个呢？爸妈不怕丢工作吗？”

杨慧并没有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突兀，只是好奇，但她也似乎看到李亚楠那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略过的一丝僵硬，但只持续一瞬间便又变了回来，好像出窍的灵魂刚探了个头就被什么拉回去一样。李亚楠说：“我家做生意的，爸妈喜欢小孩子，说我一个人太寂寞了才要的弟弟，当年罚了特别多钱，但也无所谓啦。你家只有你一个？怎么只你一个家里都没人陪你来啊？你爸妈呢？”

杨慧看着眼前这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加保姆，想起自己那个在城市已经废弃了的重工业区里、阴暗又压抑的家，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我如果有李亚楠家这种条件该有多好？就在她叹气时，身边一声巨响，李嘉耀一条腿穿过杨慧的床板伸了出来——就在杨慧发呆这会儿，他把杨慧床板蹦塌了，这条穿床而过的光腿上全是木头尖刺的划痕。

此时，正和保姆一起给李亚楠铺床的李妈和保姆一起扑向李家耀，心肝宝贝地叫着，并大声叫李亚楠——傻乎乎地杵在地上做什么？怎么不去找宿管阿姨？怎么不去找工具把弟弟的腿从床里拔出来？李亚楠呆立几秒之后，迅速冲下楼去找宿管，宿管又找来个校工，众人齐心协力把杨慧的床板掏了个大窟窿，伴随着李家耀鬼哭狼嚎、杀猪一般的哭声，一点点地把李家耀的腿从窟窿里拽了出来。可就算拽了出来，李家耀的腿似乎也受了什么内伤，依然站不起来更不能走。于是，李爸抱着李家耀、李妈和保姆随后，看似和李亚楠交代了几句什么，但在杨慧耳朵里听来好像就是随便敷衍了几声“嗯、啊”，然后这么一大家子人旋风一般离开宿舍，留下一脸不解的杨慧和一脸没所谓的李亚楠。

杨慧问：“你弟弟把我床板踹塌了，我晚上怎么办？”李亚楠用眼睛夹缝斜睨了比她矮10公分但体重可能比她重20公斤的杨慧说，关我屁事，说完，拿着手机和宿舍钥匙就翩然而去。

报到第一天就遇到这么一档子事儿，杨慧也觉得委屈，刚想下楼去找宿管，就看又一家子人进到宿舍里来——爸爸妈妈带了个圆圆脸、笑眯眯的小姑娘。这家子是南方人，说着一口软侬的、杨慧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但小姑娘看到杨慧之后，主动伸出白白嫩嫩、胖胖乎乎的小手说，你好，我叫苏心圆，你呢？杨慧连忙伸手握了一下苏心圆的小胖手说，我叫杨慧，我们以后就住一间宿舍了。苏心圆说，是啊，你刚到？杨慧说，我到了有一会儿了，但是，但是，她指了指自己床板上的洞。苏爸爸这时看到杨慧床板上的洞，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我说的嘛，刚送圆圆来就看到一大家子人抱着个小男孩要出门打车，小男孩的腿血肉模糊的，但我看不是大事儿，他家再等等，等我来就好了！苏心圆挤眉弄眼地说，我爸是骨科医生，特别擅长从人身上卸胳膊卸腿——爸爸，你要是给看了，小男孩今天可剩一条腿了！苏爸爸哈哈大笑，说，不会的不会的，我看他就是个拉伤，哪有那么严重，不过这家子对这小男孩也太溺爱了。然后转向杨慧，问：“你家里人呢？那个小男孩把你床板踹坏了就这样走了？”

杨慧刚还因为李亚楠那句“关我屁事儿”而眼泪汪汪，后被苏家一打岔给憋回去了，苏爸爸这样一问，她眼泪又涌了出来，说，他们没说怎么办，李亚楠也没说怎么办，这是不是得赔学校啊，可我没有钱。说着眼泪就叽里咕噜地流了出来。

苏心圆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面巾纸，一边给杨慧擦眼泪，一边说，哦哦，别哭，别哭嘛，一会儿让我老爸给你瞧瞧，他手可巧啦，年轻时生产队的犁是他打的，母牛也是他接生的，什么都会，还会卸胳膊卸腿，那小男孩再回来捣乱，让我爸把他的腿卸了！

苏爸爸一边大汗淋漓地帮苏心圆整理行李，并把床上用品递给在上铺帮苏心圆铺床的苏妈妈，一边见缝插针地说，对，小杨，你去找宿管借一套工具，问问有没有废旧床板，你这个简单，我一会儿就能帮你弄好，快去问问，让圆圆陪你去。

于是，苏心圆就亲热地拉着杨慧的手下楼，借到了工具也问到了废旧床板在那里——虽然苏心圆不是李亚楠那种白皙修长的美女，但小圆脸一团和气，对谁都笑眯眯的，谁见了都喜欢，什么事情都好办，她拉着杨慧办了一圈儿事儿之后，连宿舍打扫走廊卫生的阿姨都喜欢上了她。工具借回来之后，当天下午苏爸爸就把杨慧的床铺好了，然后苏心圆帮她一起整理的，整理完苏爸爸还给她们买了雪糕解暑，然而那天晚上直到宿舍关门之前，李亚楠都没再回来，她那几个看起来闪闪亮亮、拉链上印着外文的行李箱也就放在宿舍中央，没人问，也无人敢碰。

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几年了，但杨慧只要想到那天下午李亚楠高高在上并冷冷地对她说“管我屁事”时，她的心不禁还会一抖，而且就从那刻开始，李亚楠好像可以把自己和她对立起来，倒也不至于处处为难，但时不时地就会拿任谁听了都觉得是冒犯的话去“无意冒犯”一下杨慧。

大一下学期，为了挣点生活费，杨慧在院里接了一个在系办公室坐班的活儿，认识了个上一级的师兄。虽然这师兄其貌不扬，但在文科院系男生实在少得可怜的情况下，这位师兄也算以气质取胜，还算不错，再加上学习成绩不错，更让杨慧心旌摇荡。虽然苏心圆一直赞成杨慧去和师兄表白的，但杨慧对自己一米六一的身高、140斤左右的体重的身材和黑黄色的皮肤还偶尔会生一脸痘痘的长相实在没什么自信，打算先减肥到110斤再去和师兄接近。于是那几天晚上下了自习就和苏心圆一起去操场跑步——苏心圆不减肥，但她一直有运动的习惯，说在家时就经常和爸爸还有哥哥一起去跑10公里，说谁跑得最慢谁就用零花钱给大家买汽水喝，所以别看苏心圆也就一米六出头，但她跑得可比杨慧快对了，杨慧也正是看她天天跑步才想起来自己也要跑步减肥这件事儿。

连着跑了一个月，本就不怎么好好吃饭的杨慧再加上这么一折腾，瘦了七八斤，以前穿的裤子都松了，这让她觉得十分开心，苏心圆也说，虽然她长得不是百分之百地符合主流审美，“但你明眸皓齿啊，你那双眼睛好像能穿透我们这个时空、看到另一个世界一样。”苏心圆某次捧着她的脸，十分认真地说。

这句话让本对自己身材样貌完全没信息的杨慧如获至宝，每天对着镜子里自己的一双圆眼都能笑出声来，而且更加努力地和苏心圆一起跑步锻炼，直到一个半月之后的一天晚上。那会儿杨慧顾及面子，还和李亚楠说话，而苏心圆那种温暖又圆润的性子，和谁都能聊得来、和谁都很好。那天晚上杨慧正在和苏心圆用她的电脑一起看化妆教学视频呢，李亚楠穿着一条价格不菲的小裙子，从外面带着一股妖风就回来了。苏心圆问，大美女去哪儿啦？李亚楠说，哈哈，约会去了，你们猜我和谁约会去了？苏心圆说，经管系那位？李亚楠说，才不是，他家还没我家有钱，估计他想吃软饭，再猜。杨慧知道她一向爱炫耀，哪怕连绝不可能成为男女朋友但对她表白过的男生都要在宿舍念叨好几天，猜就是着了她的道儿了。于是拉了苏心圆一把，说，她不说咱们也不猜，不猜她一会儿就说了。苏心圆也嘿嘿笑着，笑眯眯地看着李亚楠。

这时，李亚楠忽然转过身来，把她的一张天生鹅蛋脸伸到杨慧和苏心圆面前，说，是上两级的张晓君啊！你们都认识他吧？他说我好看，大一一入学就喜欢我了，找我来表白了很多次，这次他和我说，将来要去美国留学——我也想去美国留学的，所以今晚就答应他了，以后出国还能有个照应哈哈哈。对了，他对我说，他特别讨厌五大三粗、皮肤还不好的女的，说，就算瘦了七八斤又怎样，还不是一样恶心？”说完这句话，一朵巨大的笑容忽然在她化了妆的精致脸上荡漾开去，不知道那甜美的笑容背后是讥嘲还是什么。

说完，她哼着歌儿，心情很好地去水房洗漱了，留杨慧一人原地凌乱。苏心圆感觉气氛不对，过来抓了抓杨慧的手说：“不就是一个张君晓嘛，他也不怎么帅，一会儿给你看看我的idol，可比张君晓帅多了，我们不稀罕他！”杨慧只觉得苏心圆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但那句话并没有进入到她的意识里，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特别讨厌五大三粗、皮肤还不好的女的，说，就算瘦了七八斤又怎样，还不是一样恶心？

“还不是一样恶心？我让他恶心了？”杨慧闷闷地想，脑子似乎也滞住了，连周围的空气也越变越稀薄——“圆圆，你真的觉得我长得让人恶心吗？”杨慧突然问苏心圆。

“没有呀，没有任何人会让别人恶心，所谓的美也并非一定要个高白净大长腿，美和丑其实是一种很主观的东西，但说别人丑的，自己内心大概也有巨大的阴影吧。”苏心圆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妙目，认真地看着杨慧，认真地说。“就是个张君晓嘛！有什么啦？你这么聪明，这么透亮，只要跳出自己给自己画出的圈子，就能看清楚这些事情。首先，人的美丑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东西，你看墨西哥的Freda还是一字眉呢，她不也把自己画进画里了？她的画不照样是世界名画了？而且，人没有必要非用自己并不擅长的点去和别人擅长的硬碰硬，你有得是别人没有的优点啊。”苏心圆又说。

虽然那会儿杨慧觉得天崩地裂，但苏心圆这样几句柔声劝慰却也让杨慧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和感动。那天晚上，杨慧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着旁边床上李亚楠窗帘里透出的小台灯灯光和她那本悄无声息的、在手机上发消息的声音。“哎，今晚声音怎么这么大？而我的优点又是什么呢？”杨慧又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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